開始欣賞余光中的詩,是我畢業後常回來台灣開始的。
也許是我終究也成了離散者,也同樣被意識型態重傷,當然也無意識的曾經成為打手而不察,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
最後,明白了,原諒了,釋然了。
只剩的潮起汐落,日昇月降。
余光中的 【後半夜】 我很愛,談的是對意識型態這東西的幻滅以及與自己的和解(當這,這未必是他自己的意識型態破滅了)。可惜,這篇不管是台派或華派,都不會想要選入課本的,因為不合他們兩造的立場。
我個人對台灣文壇敬而遠之 (不是針對文學),兩坨人的意識型態都過強,一邊是太在乎「台灣色」之定義,另一群則是執著在「中華色」,因此,都弱了藝術性。這是很可惜的。說到底,「中華色」終將凋萎褪色的,因為這是沒有根的東西,然而,本島的「台文壇」中卻又容不下空間給外省族群的離散文學。
事實上,原鄉,故鄉,家鄉都不是同一個事。而藝術家的鄉愁也未必是地理上的。余光中自己都說了:「我的鄉愁不是同鄉會式的,不是關乎某省、某縣、某村的,因為鄉愁可以昇華或者普遍化為整個民族的感情寄托。」
他也很清楚,鄉愁之所以大紅,除了所有的離鄉人都會有心理的共鳴之外,整個也不過就是詞句簡單好記,好譜曲。顯然,他是清楚的。
鄉愁只是一種感覺,其實也就只是一種【情感狀態】,如我前些年在公視看到【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紀錄片。這些【純文學】就是我的鄉愁。我小三開始讀林海音,【爸爸的花兒落了】帶給幼小的我極大的震撼,原來樸素的詞語,也可以力量沛然到能驅動人的情感,王文興侃侃而談他的文學觀與創作,讓我憶起跟老師短暫但恆久的交會光芒。我只是個王文興不認識的旁聽生,但是王文興對於【創作】的想法一直影響我至今。
鄉愁總是如卡在心上的小玫瑰刺,既不致命,又無法徹底消除。
而這系列當中,我最喜歡的或說感動的,是的記錄余光中的逍遙遊。弦外之主題談的是【認同】這個後殖民最愛的主題。
詩是靈魂的軌跡。詩人的詩就是他這生的所見所行所思所感。
遲早,老詩人會離世,而導演補捉的結尾畫面宛如是預先寫好的告別曲。
他的最後身影可說是他對他這無限爭議的一生所做的最後回應。
浪潮拍岸的聲音中,迴盪著他呼喊自己的迴聲,【現在】的自己,從【過去】中走來,正與【未來】的自己揮手。
半世紀來,從神州逃難到福爾摩沙,從島嶼流浪到美利堅。
迎過【現代】的大浪,涉過【本土】的漫天蓋地,抗過【左翼】的洶湧,
行過頭上有數枚愚蠢僵化意識形態妖魔的陰霾蔽日妖氣沖天,
晚年的余光中遙望遼闊無邊的海面,及,立在岸邊的燈塔,終於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這是導演自己的詮釋,還是已跟詩人討論過,但是,這大抵就是他的最後舞姿了。
所謂的【自在】,大抵來說,是一種經過【了解自己】【接受自己】,最後【跟自己和解】的結晶物。
最後,聽見自己呼喊著自己的聲音穿越時空而來,便明白,對於歷經命運起伏的自己來說,那扇通往未來的門已然開啟。
四十歲時他還不斷地仰問
問森羅的星空,自己是誰
為何還在這下面受罪
難道高高在上的神明
真的有一尊,跟他作對?
而今六十都過了,他不再
為憂懼而煩惱,他的額頭
和星宿早已停止了爭吵
夜晚變得安靜而溫柔
如一座邊城在休戰之後
當少年的同伴都吹散在天涯
有誰呢,除了桌燈,還照顧著他
像一切故事說到了盡頭
總有隻老犬眷眷地守候
一位英雄獨坐的晚年
有燈的地方就有側影
他的側影就投在窗前
後半夜獨醒著對著後半生
聽山下,潮去潮來的海峽
一樣的水打兩樣的岸
回頭的岸是來時的岸嗎?
水光茫茫正如時光茫茫
有什麼岸呢是可以回頭的嗎?
問港上熱鬧的燈火,那一盞
能給他回答,只有對峙的燈塔,
在長堤的盡頭交換著眼色
而堤外,半泊在海峽
半浮在天上,那一艘接一艘
貨櫃舳艫排列的陣勢
輝煌的蜃樓終夜不熄
水上的燈陣應著天上的星圖
有意無意地通著旗語
光與光一夜問答的水域
安靜而溫柔如永生,他不再
仰面求答了,一切的答案
星殞成石都焚落他掌心
天上和掌上又何足計較
此岸和彼岸是一樣的浪潮
前半生無非水上的倒影
無風的後半夜格外地分明
他知道自己是誰了,對著
滿穹的星宿,以淡淡的苦笑
終於原諒了躲在那上面的
無論是哪一尊神
78.4.7 【安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