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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一直不懂,為什麼美國這些標榜著「家庭風格、道地品味」的義大利食物店,都會賣
Baci 巧克力。而且還散裝零賣,擺在收銀台旁,ㄧ顆 75c 到 99c 不等。從位於 little Italy 裡的古早味「阿公ㄟ甘仔店」到高檔又時髦的
Agata & Valentina 或 EATALY,無ㄧ例外。照我看來,這是「跟本就不入流」的巧克力。而且又不是松露巧克力,廉價巧克力居然還賣單顆。完全不知道店家在想什麼。
標榜賣義大利貨的店,可以不賣Amendi 這等巧克力中的法拉利,但是,卻一定可以看到國民車飛雅特般的 Baci。
直到我因為進入 little Italy 做田野,累積了一堆無三小路用的口述歷史,才意外的看到形成這個我視為 Baci myth 的社會脈絡。啊哈!原來 Baci 是 Italian American memory 的一部份。
Baci
在十九世紀末就出現了,姑且不論此糖果的浪漫誕生有多讓現代女性主義者跳腳捉狂,現實是,這小糖果不但默默的陪著近代義大利一路巔簸行來,也遠渡重洋的撫慰許多飄洋過海到新大陸討生活的貧微義大利移民的靈魂。
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的義大利移民,九成五是在故鄉近乎活不下去的窮困農民工匠。新大陸的種種傳說,帶給他們一線希望。新大陸成為他們的新迦南,充滿他們自幼熟悉的流奶與蜜。他們或勇敢或無奈或別無選擇的離家遠航冒險謀出路,最後成為今日 little Italy 的開拓者。
義大利統一後的百年間,義大利移民在美的處境一直相當困苦艱難。尤其是在以新教徒為主流的美東,天主教義大利移民遭受多重歧視,宗教的、階級的、種族的,以及因之而綜合成的一種對此文化群體的全面性輕蔑。在這樣的外在氛圍裡,little Italy 自然成為一種 ghetto。其中,最明顯而可辨識的特徵就是天主教堂以及食品雜貨店。
當然,明顯乏味的新教徒與清教徒的飲食習慣,也讓義大利移民難以接受,在市場需求下,許多人因之投入食物產業也就成為必然。餐桌成為他們的唯一慰藉,而周日的午餐,更是日後眾多Italian
Americans
的回憶核心。食物,最後理所當然的成為文化認同的化身。
『看到Baci,就想到我的童年,以前我阿嬤每次回義大利,回來都會帶一盒 Baci 給孫子們,我們那時~(開始陷入回憶~)』
『以前我父母每次只要到小義大利區去買菜,回來時都會買給每個小孩一顆 Baci。我總是期盼他們去買菜的那天快點到。我捨不得整顆吃掉,切成小塊慢慢吃。我到現在還是這樣吃
Baci。我父母已經過世了,當我想念他們時,我就會買一兩顆來吃,我爸媽(開始講往事~)。。。。』
Baci 是他們快樂童年的具體化身。看得到摸得到吃得到。
Baci 連結著「溫暖」「愛」「歡笑」。
仔細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在那種物資匱乏的時代,大人想給孩子一點驚喜、一點快樂時,低微貧賤出身的人能渴望的「小確幸」,也不過就是這樣的糖果。當然,他們不會知道世上有很多地方賣的一盒小糖果,可是一個車衣女工整個月的工資,就算知道,當然他們根本不可能買得起。
Baaci 是他們認識的,也是買得到的偶爾買的起的「高級家鄉貨」。(金莎此時還沒誕生。)
Baci ,說來只不過是連「好事多」都賣的平價巧克力罷了,但是,食物這東西,只要一扯到「感情」,那麼「美味」或「品味」就都是狗屎,而人的回憶,基本上,都是「跟著感覺(感情)走」。於是,這實在跟「高級品味沒啥關係」的平價巧克力,其不可思議的魔力卻讓一磅九十美金的 Amendi完 全拼不過。
當然,我當時並不知道,最後,我居然也有了我自己的 Baci
回憶。
我不愛甜食,但是好友逢年過節或碰面總習慣性的以Baci
當扮手禮 (如同這位來訪的廠商),偏偏義大利人的節日又特別多,我不得不想辦法解決掉不知不覺便堆積如山的Baci。於是,那些在圖書館露營,奮鬥到深夜的日子,這不怎麼入流的平價巧克力,常常就成了我補充體力、暫時充飢的救命品。
Baci 的包裝有一種無垠感,銀色的包裝上鋪滿寶藍色的小星星,好像一個小宇宙。握著這顆小糖果,會有種「宇宙在我手中」的錯覺。比貝海姆的地球儀更能讓手握這小球的人自我感覺良好。
我不知道對倍受歧視的我老師那輩的
Italian Americans 來說,這美麗的藍色,是不是會讓他們想起西西里海的波瀾以及地中海的星空,但是我可以確定的是,擁有一顆 Baci 曾是巨大而確切的幸福,以及,振奮激勵。「總有ㄧ天,你會發現另一個世界。」你會以為你也有機會成為哥倫布。對於卑微的孩子來說,沒有什麼會比「有希望的感覺」更光亮。
現在,每當我看到 Baci 時,便會想起,只有 Baci 陪伴我的那些蹲在圖書館的冰冷孤單雪夜,他們在我手中發著爍爍銀光,好像在鼓勵我,我終會有跟他們一樣的一天。
於是,當我看到 Baci 時,就會湧起一股溫暖的情感。也會忍不住買一兩顆。畢竟, Baci 可是我「一起奮鬥過來的伴侶呢!」